编按:白领中产向下流动、老年退休保障不足,即使努力工作到退休,仍可能被命运找上,一不小心就落入经济困境。贫穷不只是街友的问题,也可能是我们每个人未来必须面对的问题。透过最真实的人生,反思社会福利制度的缺漏之处。作者从接触台北车站周边的无家者开始,在疫情前后透过他们的人生经历、人际网络,延伸出老龄贫穷者从生到死所遇到的,被社会福利网所漏接的问题,并从他们的日常里,记录出这群人拒绝屈服于困苦的生命轨迹。
作者: 吕苡榕
老张哥顶著一头乱糟糟的白发,身上是熟悉的暗色排汗衫、运动外套和靛蓝色厚棉裤,肩上斜挂著腰包,九点未到便出现在台北车站。
台北的春天像是没能打定主意,有时冷冽如冬日尚未走远,有时又像夏季太早出现,这天是个近似严冬的春天,寒峭穿透外衣。老张哥手里习惯性地握著一杯便利商店热咖啡—他每天只吃两餐,早餐总要配一杯咖啡,直到了傍晚才吃第二顿。
虽然已年过七十,还动过几次心脏手术、装了支架,老张哥咖啡总爱加糖,日日抽掉一包烟。每回被问到健康问题,他总一脸满不在乎的样,撇了撇头:「哎呀,死就死了,我不管那些。」
他曾在北侧大门与路旁公车站之间的花圃边露宿,当了几个月无家者。如今有了租屋处, 仍挂心不下这里,每日到车站兜兜转转,周末也不缺席。他说人老了会怕寂寞,待在家不如来这儿。
老张哥像是「盯著台北车站的一双眼」,睡在东南西北四方位、约莫一百五十名的无家者, 他全叫得出名字,知道谁在哪打工、谁有家人子女,谁又无依无根。每逢有新来的「同学」,老张哥总会坐在路边观察个三、四天,再慢慢地和对方攀谈,问他来自何方、姓啥名谁,要不要便当或睡袋,等熟了起来,老张哥心里判断「是时候了」,便会请对方掏出身分证件让他拍张照,接著把搜罗到的资讯和证件照都传给台北市社会局的社工,让社工去查查新同学的相关背景,再看看下一步能提供什么资源。
跟著他绕行台北车站一圈,别人十几分钟便能走完的路程,他得走上半小时。走没几步路就得停下脚步,问问斜倚在墙边的人要不要新的裤子?晚点拿一件给他;或是告诫一下公车站候车长椅上的人,身侧的手推车不要放太多东西,被路人看见又要遭到检举,搞得大家都不好过。
此时他身边站著一名同样握著咖啡的台北市万华区社会福利中心社工,身著方便行动的运动风长裤,耸著肩把脖子藏进外套领口内。老张哥朝我点个头,匆匆介绍一下身边的社工。
我和老张哥已在车站见过好几次,他是我采访老龄贫穷议题时碰到的第一个受访者,我们在台北市社福中心的办公室碰面,窝在塞著旧沙发的小会议室里聊了一下午,他谈著自己的故事:如何一帆风顺,又如何跌到谷底,「老天要你倒下,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垮了。」
那天下午他提起自己也曾流浪,如今会在台北车站帮著无家者们处理大小事。这句话让采访者眼睛一亮,我们总需要个引路人,带领采访者走入田野。老张哥适时担任起这个角色,我不时到台北车站周边找他,我们总坐在车站周边四通八达的各路出口外闲扯,从他身边幅射出的人际网络中寻觅下一个受访对象。
二○二一年春天,是我头次跟他出任务。那天早晨老张哥和社工疾步往车站东侧走去,预备去探望勇伯,看看他即将启程前往荣民之家的文件是否备齐,需不需要帮忙代垫车钱。
一路上老张哥跟社工简短说明勇伯的概况:七十几岁的老人,退伍军人。有三个子女,在街头浪迹一阵。勇伯曾经因酒驾被取消公职人员的退休福利,现在子女会按月汇给勇伯一点零用钱过日子。
勇伯常喝醉了就倒在车站附近的客运候车室外,他身上有钱买酒,只要谨慎地算计每日花费,也总能撑得半醉半饱,比起许多无家者算过得奢侈,因此身边常围绕著一群人,吆喝著让他请客。
社工和老张哥都不清楚勇伯为何没和子女同住,「他不想讲,我也不会多问。」老张哥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跟你说,会来这里的喔,都是人生遇到某种困难的人。有家不一定归得。像我自己,就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回家)。」
勇伯尚未起身,横躺在地脸朝墙面,被社工摇醒后,抖著手从摆在后脑勺附近的大布包里掏出一叠塞在透明资料夹里的纸片,上头有他的身分文件与各种资料。社工和老张哥翻了几页, 猜想勇伯应该能顺利「脱游」——脱离游民生活。
社工从那叠文件里抬起眼,问勇伯缺不缺到荣家的路费,勇伯晃了晃脑袋,大约是不用的意思。社工松口气,拍了拍勇伯的肩,叫他少喝两杯。办完勇伯的事,社工和老张哥踱到路旁扯几句闲话。老张哥一边熟练地从腰包里抽出烟递给社工,一边谈起另一个睡在离车站稍远处的无家者——一天早晨被人发现僵死在报纸和棉被堆成的卧铺里。
「前一天我还问他要不要看医生,他看起来就很糟的样子。」老张哥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再缓缓吐出一大片白。烟抽得很快,一下只剩半截。「隔天再去看,他就死了。」几个第一时间发现死者的人报了警,跟著去警局做笔录,折腾了一整天。
社工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生死在街头并不罕见。而今晨,勇伯的事让社工心满意足,死亡也不能打扰这份欣慰。
只是到了下礼拜,他们会发现勇伯仍在原地没走,依旧醉醺醺地躺在路边。细细一查才发现,勇伯根本没申请荣民之家。这是路上常见的轮回—计划著要离开,却怎么也没走成,或总算有了去处,没多久人又回到街边。但这天,他们都相信勇伯能到一个头顶有屋瓦的地方, 过另一种晚年。
本文摘自镜文学的《老穷奇幻纪事:台湾底层社会的崩坏人生与求生逻辑》
作者:吕苡榕
《镜周刊》文化组记者。曾任《台湾立报》、《新新闻》、端传媒和《今周刊》记者,关注社政、环境和劳工等议题。二〇二〇年报导高龄经济弱势者的租屋困境议题,开始关心台湾超高龄社会降临后,伴随而来的老龄贫穷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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